灼棋

星将坠


        夜近三更,姜维已经派人催了几次了,诸葛亮不得不熄灯睡下。
        自从入秋以来,他的咳嗽愈发严重了,经常整夜整夜地咳到天亮,熬的药从来不管用,伯约急得几次迁怒军医,被自己劝下来后,就揪着军医诊断中“终日耗神,心力交瘁”几个字劝自己注意休息注意调养,不知怎的渐渐发动了全营一起念叨,倒是让他有些哭笑不得了。
        他咳了一阵,躺在床上睡意全无,不由想到前几天费祎传来东吴退兵的消息。
        联合东吴夹击魏国的计划失败,北伐胜利无望。
        那是他第一次那么强烈地感受到绝望,连日操劳加上火急攻心,他直接晕厥过去了。可是当他醒来,面对因东吴退兵和自己昏倒而慌乱的人时,他突然出奇地平静。
        或许他早有预感,早在得知那场几乎耗尽季汉大半国力的败战,在后主耽于享乐时他就有了预感,自己的夙愿……完不成了。
        那时候,他不知怎么的突然就想到了关羽将军,想到了张飞将军,想到了先帝。
        他不是一个惋惜过去的人。这么多年了,每次突生变故,他思考对策,力挽狂澜,把损失降到最低。不论是关羽丢了荆州,先帝兵败夷陵,马谡失了街亭,还是李严矫旨退兵,多少人拍手称快或暗暗扼腕,他只是收拾残局,从未想过一个“如果”。
        既不愿,也不屑。
        已然发生的事实,一味追悔过去,毫无价值。他一直都是这样认为的。
        可是最近,也许因为时日无多,他频繁地想到过去,想起与先帝从一无所有、颠沛流离到入主巴蜀、成立季汉的十七年,也想过,如果入川时士元未曾殒命,先帝、云长、翼德还在,兴复汉室的愿望是否已经达成,这一路会不会好走一些。
        诸葛亮又低低咳了几声,忽略喉咙里的咸腥,缓缓坐起,把思绪拉回现在。
        最近文长和杨仪的矛盾越发不可调解了,现在只有他还能勉强镇住场面,一旦自己百年,还不知会掀起多少风波啊。
自己百年后的继任者,还有退兵时应对魏兵追击之策……
他年轻的时候喜欢反复推敲演算,现在却不想再推算下去,索性披衣起身,走出营帐。

        深夜的军营沉静而安谧。只有哨兵还在尽职尽责地放哨。魏兵久不出战,将士们的士气有些低落。
        其实他和司马懿都心知肚明,这时候他最耗不起的,就是时间。
       他送司马懿红装是下下策,却也是不得已为之。这点,他们也都心知肚明。
       今夜月色很美,星星几乎淡得看不出了。这样的夜空,很像记忆中,他答应先帝出山,在茅庐最后一晚时看到的。
        未出茅庐时,每逢如此月色,他必然抚琴小酌,月英有时候陪他饮一杯,更多时候就坐在旁边微笑地听着。那时候,信他懂他的除了几个旧友,只有她。
        在乔儿早夭时默默陪伴在身边的人,亦只有她。
        可惜,月英和瞻儿,想必是不能再见了。

        不远处站着一个人,正对着魏军阵营沉思。听到脚步声,立刻机警地回过头。
         “伯约。”
         “已过三更了,丞相还未睡?”
         “恩。出来走走。”
         姜维皱起眉头,似乎还想说什么,诸葛亮却已顺着他原来的目光看向渭水。渭滨驻扎着魏军军营,军营后是中原,是他念念不忘的故土,也是他们这一代人筚路蓝缕却无法到达的长安。
        “丞相还是保重身体要紧。”姜维误解了他长时间的凝望,连忙宽慰道。
        “没事。”诸葛亮回过神,“只是觉得天有些凉了。”
        “夜晚寒凉,丞相衣薄,还是回帐吧。”姜维正色。
        看着似乎还想亲自把他送回营帐的姜维,他摆了摆手,“孤自己回去就好了,伯约,你也早点休息。”

        诸葛亮慢慢地走回去,再回头时,姜维还站在那里,手持长枪,背脊挺直,在颓败的黑夜中,像一座雕像,沉默而倔强。他咽下了一声叹息,裹紧衣服走进帐内。
        这一夜,他难得没有咳嗽,沉眠彻夜。
        这一年,他54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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